汀州 | “曲凹哩”名字的前世今生

欣欣向上 · 发表于 2021-2-19 19: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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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凹哩”名字的前世今生

涂明谦

每次回长汀都有亲友邀约去曲凹哩码头，我都很嫌弃不去：“你就说吧，一个好好的汀江码头，你给起了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还觉得自己大俗即大雅吧？能耐吧你！”

女儿和我就不一样，她对长汀所有好玩的地方都乐于去玩一下，这个地方也不例外，回来之后同我眉飞色舞的描述。我听完嘀咕了一句新起地名半洋不土的问题，被家中老人听到，接了一句：“那是老名字呢。”

我有些吃惊，如果是老名字！那我原来的很多认识可能都不对啊。不但有命名规则问题，还有历史沿革问题。

我立马开始翻找方志，发现这个名字真是老地名。汀江航运已经衰落差不多近百年了，在汀江航运兴盛的那数百年里，新桥这一带汀江上游区域的人们都是在这个码头用很苗条很狭长的三板小船运蔬菜米粮牲畜以及手工制品到城里去，同时将城里的人畜粪肥运回新桥。可以说，这是极其重要的运输路径，否则就要走陆路的观音桥通济岩的远路或者翻山越岭走山路，纯用人力来挑。

我不禁脸红，人明明是沿用老地名，我给强加了一个附庸风雅乱起名，显然我有某种不良之念在前。但疑问没有去掉，曲凹哩，这个“凹”字，一般汀州地区的人们不会用在平地，也不会用在水边，一般都用在山上。

用百度地图的地名查找功能，闽西北一带现在还能找到的带“凹”地名，粗略统计如下。

永定：凹背、大石凹、凹头、伯公凹、凹下、何凹头、善仁凹、象牙凹背、分水凹、当风凹、田地凹山、马子凹村、风水凹、西古凹、凹下村

上杭：凹背、水竹凹、分水凹、凹下、荷凹、凹里、阿屎凹、水井凹、白石凹、胡椒凹、杨梅凹、黄泥凹

长汀：曲凹哩、凹上、凹下、凹背、分水凹、赤凹背、矮岭凹、杨梅凹、南风凹、凹哩马屋、双门凹、石凹哩、打铁凹、亭子凹、凹岭

武平：仙人凹、塘尾凹、马凹、凹上、凹下、凹背、石狮凹、香花凹、荷树凹、凹子背、九过凹上、梧桐凹、高凹、赖屋凹、大凹、苦竹凹、梁山凹、凹下山、赖屋凹、高凹

连城：深凹、出水凹、杨梅凹、马仁凹、东坡凹、青草凹、凹头板

新罗：寨凹

清流：关公凹、竹子凹、洋地凹、材凹头

宁化：凹下、凹子下、凹顶、葛藤凹、里屋凹

明溪：五通凹、分水凹、半岭凹、虎山凹、大坪凹、石凹、当天凹

永安：大凹、凹鼻山、大门凹、老虎凹、外凹门、贵子凹山

将乐：凹许、将军凹

大田：盂凹

泰宁：凹头村

三元区：关角凹山

可以看出这此“凹”名主要集中在玳瑁山脉（梅花山所在山脉）的东面和南面古代汀州区域，北部三明的半客县有分布，而龙岩的新罗、漳平和三明大田、泰宁、三元这些客家成份少的区域就非常少。因此从地域使用频度上来说，基本可以肯定这是客家方言中特有的一个语词。

从语义上说，凹的意思是两山中间凹下去的部分，但追溯这个凹字的源头，会发现其实是“托体同山阿”的“阿”字，故而在客家地区这个凹字会更严格的使用在连续的山脉中突然低下去的缺口地形的描述上。也就是说，山凹其实就是山阿。

郭义山邹文清点校注释的《嘉靖龙岩县志》中记载：“题诗岩怪石岩岩总是阿，当朝宰相此经过。马蹄踏破归来晚，万古流传永不磨。”注释中提到了“阿”：“其义为山，有版本作窝。”龙岩和汀州一带”窝”和”凹”不但意思很接近音也很接近，所以某些版本中“窝”与“阿”替用，透出的信息也很值得斟酌。

我们一样把所有带“窝”地名罗列一遍，一些地方用“窠”，一并罗列如下。

武平：黄泥窝、杉树窝、青葛窝、窝里、和尚窝、牛头窝、葛藤窝、芋荷窝、下大窝、石坑窝、蕉头窝、火烧窝、大窝里、中书窝、茶窝、石子窝、扎牛窝、容家窝、羊古草窝里、畲窝里、峰凹窝、安乐窝、塘窝里、长埂窝

连城：大窝、长窝、当天窝、天顶窝、山窝岗、南窠、乌地窠

长汀：山下窝、长窝、油罗窝、樟树窝、兰子窝、茅头窝、野猪窝、沙子窝、燕子窝、芒头窝、桃子窝、寮窝、湖窝、罗窝大桥、庵下窝、荷树窝、石子窝、张坑窝、丁坑窝、双窝哩、大窝哩、长窠头村

永定：窝里、磜龙窝、湖洋窝、窠头、窠里、上窠、良窠、大林窠、豪仕窠、瓦窑窠、容窠、案背窠、郑屋窠、南场窠、茶头窠、箩斗窠、老子窠、洋尾窠、红耀窠、黄头窠、寨下窠、茶罗窠、逢龙窠、山竹窠、洪菜窠、石头窠、柑子窠、凹背窠、水岽窠、大窠头、塘窠里、蕉窠里、长窠里、黄屋窠、坑头窠、黄屋窠、树窠里、小窠子

上杭：野猪窝、豪猪窝、樟树窝、长窝哩、船底窝、半片窝、茶头窝、大窝里、灯盏窝、麻地窠、黄金窠、牛栏窠、下窠、棉地窠、猪子窠

新罗：杉树窝、粪其窝、羊头窝、机窝、大窠

漳平：脚窝、种芋窠、竹林窠头

梅列三元：大窠、下窠、居洋窠、旺窠、龙岩窠、野猪窝

明溪：圆窠、狮窠、外窠、萝卜窠、塘窠、大洋窠、黄厝窠、上窠、水井窠、枫树窠

宁化：塘窠、龙下窠、李下窠、连海窠、枫树窠、瑶窠、茶山窠、香炉窝、猪施窝、鸡爪窝、食竹窝、桃树窝、富载窝、金窝里、茶窝里、鸡麻窝、大窝里、下岭窝

建宁：花窠、里窠、源头窠、枫窠、清明窠、塘窝

将乐：水牛窝、堂窠、野竹窝

清流：牛栏窠、下窠村

沙县：官林窠、石头窠、大树窠、南窠、桐树窠、油窠、池窠、木窠

永安：甲子窠、上窠、竹子窠、山窠、大日窠

泰宁：外窠、干窠、当窠、椒窠、松木窠

和“凹”的情况很相似，基本这些“窝（窠）”的地名也大多在客家地区，非纯客县也间杂分布了一些。

同时对“凹”和“窝”两个地名所在的地方进行考察，会发现，带“凹”地名大多是在“凹”的上下东西头尾，少数是在“凹”当中，而在“凹”当中的那些不指示方位而以植被特征命名的，比如“杨梅凹”“青草凹”，基本是可以替换成“杨梅窝”“青草窝”，但“凹上”“凹下”这种指示方位的就不能用“窝”替代了。当然“凹”和“窝”还是一些小区别的，“凹”多指山脉线条连绵突然低下去的那个部分，而“窝”则多指三面或者四面都高的中间洼地。但它们的源头都应当是“阿”。

《说文》里头：“阿，大陵也。一月曲阜也。”意是突出的山之意。但是在《诗·大雅》中：“我陵我阿。”我们知道“山陵崩”的说法，山陵并称，指山。陵阿并称，也指山。山阿并称，依旧指山。问题来了，如果都指山，高的部分可以称陵，低的部分怎么办？的确是有办法的：古人用阿丘来指一边偏高的土丘。所以阿，指的是变化的那部分山，如果座山脉峻拔连绵难以翻越，那么突然低矮下去的那个缺口就是变化的部分，就是山阿了，也即是山凹了。因此“阿”被指向山应当是很迟的衍生之意了，我来证明一下。

《周礼·考工记》：“四阿重屋。”意为四边墙体回廊曲折变化合围的房舍。

《楚辞·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注：“曲隅也。”

《汉书·礼乐志》：“汾之阿。”注为：“水之曲隅。”

班固《西都赋》：“周阿而生。”注：“庭之曲也。”

而最直接的是《穆天子传》：“丙午，天子饮于河水之阿。”

如果“阿”作“山”解，汉代之前的辞书里“阿”的意义就会全部被颠覆，因此“阿”必须作“曲折变化迎合”解，故而“阿谀奉承”里头的“阿”就是“变化自己、歪曲自己的本意”。

如此长汀新桥的曲凹哩的地名源头也就清晰了，就是河水弯曲变化的地方，是由“阿”到“凹”的特有的客家话表达方式，曲凹哩就是曲阿哩，那个地方河岸弯曲而河水清浅，宜放舟宜戏水。而“凹”和“窝（窠）”这个发音的古老，可以说远超过文字在闽西的历史，何妨继续保留下去，这些土得掉渣的可爱名字。

PS：没有什么证据，但我怀疑福建到广东，所有“澳”字的源头都是“阿”。

文中图片来自王亮先生、晶敏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