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 | 那些年,我们一起跳过的皮筋

汀洲府_王华明 · 发表于 2021-2-19 20: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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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们一起跳过的皮筋

涂明谦

就地过年，让很多人回不去家乡，我那些年近半百的同学很多也回不去，一下子同学群就成了怀旧群。把全国各地各种捕鸟摸鱼旱塘跳猴皮筋的视频纷纷放到了网络上，大多都在喟叹青春一逝如电如梦如幻如泡影，什么马都难追。不能例外，我也被猴皮筋的回忆杀一下拉回三十五年前的时光，不过不仅是只有青春之逝可感慨，还有故事可追回。

三年级的时候汀州的实验小学告别了只有二层楼的历史，起了一个四五层的“高楼”，我们成了第一批搬进高楼的学生，代价是上下楼梯会消耗本就不长的课间，于是校园中的泥土大坪只能归属低年级的学生了。同时，老师也换了一轮新的。

那时候汀州的小学一二年级、三四年级、五六年级分成了初中高三段，和古早从前的初小、高小分法不一样了，老师们也以这个作为界限，在各个阶段轮换。一二年级严肃且严格的数学老师换成了一位三十几岁近四十的数学老师，语文老师由一位拿着戒尺凶狠打人的老太太换成了一位黝黑沉默的三十几岁男老师。

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奇怪的演讲，也没有严苛的规条，新来的两位老师似乎连萧规曹随都算不上，他们管得很松。那时候课本后的练习很少，老师也不额外布置作业，我为了更多的时间玩，就会在开学的时候把书本上所有的练习做掉，而在假期则在最后几天才把作业赶完，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干的。当时当然不知道现代人把这种懒法起了好听的名字叫做“整合碎片时间”，不过那些天空放晴的河沟边上，席稿坪外的席草田知道了那些有完整玩乐时间的孩子手有多痒，那些被穿在草梗上被一根火柴烤熟的小河虾知道了那些孩子的嘴多馋，而那些农药刚撒未久就被偷摘吃掉的刺瓜儿才知道那些夜半闹肚子折腾父母的孩子是有多欠揍。

其实还是有些变化的。女生们开始变得矜持起来，不再和同桌的男生说话，她们开始长个子，有些女生比同桌高出大半个头来。男生们有些早熟些的开始变声，就是不长个。一般来说这会儿家里的家长会买个小公鸡和田七一起炖了，帮这样的“石包子”催长一下，但这显然需要一个时间过程。于是女生们和男生们发现了男女之别，课间也就不在一起玩了。女生中流行起了跳猴皮筋，齐耳的蘑菇头很多也留起了马尾，有一样叫青春的东西，在生长。而男生，则没有东西可玩，因为搬上了高楼同时也没有传统，除了一些暴力一些的跳龙跳山羊，在楼道上玩空间狭小同时危险。于是空间归属问题和青春萌动的“慕少艾”问题夹缠在一起，变得复杂起来，最后演变成一场冲突。几个女生在跳猴皮筋的时候被几位男生冲撞了，双方谁也没有退让，吵了起来，后来还动手打了起来，发育早晚的问题，身高体重没有任何优势的那几位男生被打了一通，在事态没有严重之前，教师办公室的老师出来喝止了。

那天下午的放学，一切如常，班主任语文老师闪电一般离开了，刚从乡下到城里教书的他像很多父亲，不擅长处理孩子中的纠纷，如果你强行要他来处置，那他就会把男孩子痛打一顿，这就是传统吧。所以他的离开，其实很多孩子都松了一口气的。意外的是数学老师把大家留下了。

数学老师近四十，两颊微微有些下垂，很标准的一张长汀城关的面孔，齐耳短发头顶总了刘海，梳了一个发辫，用发夹夹起来。黑板上数学老师写了四个字，“自力更生”。讲台下大家有些奇怪，因为课后班会都是语文老师的事情，数学老师这又是哪一出，那几位“犯事”的男生脖子都缩了起来，他们有不良预感。讲台上她笑了一下，对所有的学生笑，和她平时上课没有什么区别，我心里一宽，显然不是要惩罚谁，虽然我不是“涉事学生”，但兔死狐悲还是有的。果然，她开口说：“据说今天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班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放学了，外头一点声音也没有，校园的时间似乎都凝固了。

“我不批评谁，但都不够大方，都是亲近的同学，一起互相帮助上进，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他们故意捣乱。”一个女生大着胆子说。

老师显然做过一定的“民调”，她似乎有针对，对某几个人说，“男生们为什么要捣乱呢。我觉得是没有事情做。”台下开始有点声音，女生们开始前后议论，男生们若有所思。

“这样好不好，明天开始，男生也跳猴皮筋。”老师笑吟吟继续说，她脸上的红润和淡定透出的坚决和诚恳，让她这句话之后全班骇然而笑的哄乱慢慢收束。“谁规定猴皮筋只能女生跳？男生，要自力更生。”教室里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真有男生带了皮筋到学校，在拐角看不到的地方，几个男生开始跳起来。他们面目狰狞，嘴角带笑，我当然不知道，这可能是青春期的一种特别的“自嘲”行为。开始的时候，别的男生有点嘲笑，站在一边指手画脚，那些动作僵直的男生就会愤然作色：“***，自力更生！！！”嘲笑的男生也就尴尬收声，没多久居然也加入了进去，青春期烦动逆反，其实青春期更寂寞。数学老师站在办公室外头，和女生们象征性跳了几下，站在拐角处默不作声看男生在那摆弄皮筋，只是笑，很温柔，然后走进教师办公室不再管这些事情。

其后的发展让所有人有些没法想象。那几位男生笃信他们信赖且温柔的老师口中说出的“自力更生”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他们在反复摸索。我多年以后明白那种信任有同信仰一般，在很多人的一生指明方向，那一年，就是这样。他们在楼道里跳着猴皮筋，开始的时候学女生的“小皮球，上，加油，马兰开花，二十一……”，觉得别扭，不符合“自力更生”的内涵，于是他们就把女生特别“小女生”的部分去掉了，只留下了那些勾、踢、弯、抬、跳、跨这些像极了高难度杂耍的动作，生生把“韵律操”改造成了充满力量和技巧的“体操”。为了“更高更快更强”，男生们开始压腿下劈，因为他们给自己的难度是一根手指宽度举过头，然后要平地伸脚去勾。这些皮筋戏没多久就传到了隔壁班，最后风靡了全校，男生们也到处开始玩“男皮筋”，那些高难度动作有些还回流到女生的皮筋戏里。

男生们和女生们当然不可能就此解决了“男女有别”问题，但自此多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用一种柔软的方式。后来他们中有一些人成了终生伴侣，有一些人走到半途就走散了，有一些人远渡重洋另起一页，有一些去了大都会淘宝，有一些则留在家乡默默耕耘家园。

我做梦时经常会梦到在高楼的窗边看机耕道，和我那些住在汀州西门周边的同学。那时候新书课本的油墨味很香，书的纸页很厚，翻动起来会有一种奇怪的幸福感。那时候的书包只有单肩和灰绿，勒得肩膀好疼。那时候的渠道里有鱼和虾，水很清，天很蓝，机耕道从实验小学外的西城墙下起始一直穿过605西台，直达南拔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想起那一年，我们一起跳过的皮筋，和那位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外，母亲一般慈和温婉对我们笑的数学老师。那位数学老师出生于民国，长大于50-60年代，有一个很温柔清丽的民国风的名字，叫郑婉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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