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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31 10:5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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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铃声，沿青砖墙漾出。小巷那端，一辆三轮车徐徐过来，一男一女，男的骑，女的推。三轮车停在古街三岔路口。车上载着陶炉、铁锅、木盘、塑料桶、花生油、干柴、木板、纱巾之类。这对男女，大约六十出头，两人利索扛下陶炉，搬下干柴，堆着起火。一股浓烟，几声噼啪，柴着，火旺，炉红，小巷流淌烟味。女的置锅、倒油，不时低头弄火，不时望着锅内，等待油温。男的铺好木板，从车上取出炸铲、铁勺、竹筷、汤匙等家当。
油吐鱼眼。女的打开红桶盖，满桶米浆，浆雪白，浮着碎绿，那是葱花和蒜叶。勺子伸到桶中，舀起八分的米浆，倒在炸铲上，均匀摊开。炸铲缓缓入油中，“哗……”锅中巨浪汹涌，水汽直冲。声响，是自由的旌幡；热汽，是快意的呼吸。鲜香，这顽皮的孩童，一身素雅，在小巷乱窜，挤入门缝，掀起姑娘的窗帘。炸铲轻抖，油上的雪白，几经漂浮，一个轻翻，溅起一阵轻响，浪渐小，汽渐少，便修成金身。女的也不眼抬，手飞快重复，看来早轻车熟路，不出十分钟，锅壁便铺成菊花台。在这清早，披上黄袍的白菊，登上了秋日的殿宇。
男的掀开车上的纱巾，是一个木盘，盘里有炸好的油炸糕、煎饼、春卷、饺子。油炸糕，外圆中饱，淡黄泛绿，外酥里嫩，咸鲜适可；煎饼，薄，韧，经嚼；年糕，洒着芝麻，外焦里甜，软糅粘牙。春卷，包着韭菜、豆芽、香菇，金黄裹着碧带银丝黑丁，酥、脆、香、爽；元宝饺，花生仁和白糖馅，一嚼，香酥脆口，甜而不腻，再嚼，唇齿留香，回味悠长。
数步外，也有人起火，是个女的，眉清目秀。相同的家当，一样的小吃。她坐在竹凳上，忙着手头的活，面对这头的热闹，没有丝毫嫉妒。
卖猪肉的，一辆三轮车，一张门板，一把利刀，一杆木秤，一条板凳。不用吆喝，不问南来北往，来者是客。
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推着单车，在小吃摊前，这一两个，那三四样，拎着边吃边按铃，朝大街走去。晨练归来的，睡意未酣的，在各摊前停片刻，提着几个袋子，或悠然进屋，或消失在小巷深处。
屋门半掩，里头是店，店那头有门。过门，是天井，天井两侧摆满花盆，盆中种建兰、天麻、海棠，三角梅、万年青。正对天井，青石门柱，杉木大门，赤铜门环，石刻对联，硬木屏风，屏风里是大厅。这条街的建筑，前店后屋。店，低矮暗湿，清一色的木门、木柱、木墙，木楼板，铁锁、铁扣、铜环，贴着红对联，挂着红灯笼，最高两层，楼上走廊不过两尺。屋，明亮、宽大、宁静、富足，恍若桃源，外头看不出任何门道。这，多少象汀州人，在外从不显山露水，而内一片锦绣。
一些小巷，仅容单人前行，两边青砖墙一压，上头丝瓜藤一盖，漫长、宁静、深幽，瞬间泛起，清冷也缓缓袭来。哪年塌开的缺口，被朝阳截出一段巷道，让鲜亮进来解剖大宅。哪垛女墙，飞过锦帕，张生和莺莺，上演哪出《西厢》？哪个窗口，漂浮邻里剧烈的争吵？哪座回廊，缠绕姑嫂妯娌的咛哝？哪些门坎，流淌父母的万千叮咛？
置身小巷，回首，原来那端，大街窄小，人影匆匆。将近小巷底端，要回头了，不料一个拐角，一扇拱门，豁然开朗，看门墙，竟是大户门第。
木门，又沉又重，一推，咕咕响。一株桂树，遮得一片荫凉。小天井，鹅卵石铺，中砌钱孔纹。对角一水井，井栏整块石头雕成，二尺高，尺半宽，瓜棱状，一身玲珑。一院一世界，主人的灼见与修为，如泉可鉴。月上东山，哪位女子在天井中早早摆好香桌，端来香炉，焚香拜月？皓月当空，几多美人照镜？夜深人静，谁钓井中金轮？一声长笛，引爆几多香囊？
正中大门，石柱石拱。淡红大理石上，狮子嬉戏，绣球翻滚，葫芦密集，祥云轻盈，彩带飘舞。两侧汉白玉“寿”字雕窗，四角蝙蝠呵护。三面青琉璃格窗，被酥雨润得一身春。四周淡黄“寿”字纹瓦当，诉说当年人丁兴旺，车水马龙。迎门大屏，彩凤朝阳，蟠龙吐珠，麒麟拎经，白鹤衔芝，遥昔高朋满座，美女如云。堂中石柱，直通屋顶，圆大的顶梁，方实的椽木，参差的斗拱，精准的槽口，撑起显赫家声，架起繁华富硕。
屋内一老妇正泡早茶。见来人，忙起身，连说，进来看看，进来看看，随便照，随便照。不愧名门后裔。
前厅围有木板，后厅摆满杂物，里头天井堆砖种花，家禽自在。年岁久，子孙多，又没向外发展，全挤在老地方。这一挤，荣华消隐，显赫凋零。祖上的庇护，终有尽头。富不过三代，安逸中，易滋落魄，难存忧患。墙上一些文字，注明这些作过重修。面对高吭嘹亮的华章，低声细语的修饰，无疑别扭。
出巷来，迎面一辆三轮车。车上数层铁架，每层放簸箕，簸箕里全是豆腐。豆腐有白的，有炸过的，或方或三角，或厚或薄。长汀豆腐、豆腐干盛名。妻子在长汀的叔父，每年捎来大包小包的豆腐干，甜、咸、麻辣交织，让人大呼过瘾。三轮车在前头小吃店前停下，骑车的端出一簸箕豆腐，交给店里的大妈，又踩车轮远去。
店里的大妈，白衬衫，蓝围裙，银裙链，忙碌着。店前炉火正旺，锅里热气腾腾。炉侧两个大木盘，外侧的整齐堆着数青花大碗，每堆十只，里侧的堆着湿米粉、手工面、洗净的青菜。
油脂香冲。大妈打开锅盖，锅内汤翻滚，翻滚的还有豆腐和猪肉。乳白汤，淡黄豆腐，焦黄肉，烘起阵阵香汽。这汤香，定是猪筒骨作底，反复熬成。大块的豆腐和猪肉，即刻让人想到汀州的“烧大块”和餐具。“烧大块”，每块二三两的五花猪肉，先淖后炸再蒸，酥烂适中，肥而不腻。从宾馆到寻常人家，皆大盘大碗大盆，既有官宦气派，又有江湖豪放，加之盛满的菜色，让人瞠目。
此等美味，叫人味蕾畅开，舌胃缴械。
一阿婆，白发，长布衫，黑布鞋，驼背，拄着拐，小心进来，坐桌前。大妈朝她点点头，笑了笑，随即抓起一把米粉，放进滗篓，伸到汤中，几个轻抖，倒入碗里，铺上两块豆腐，堆上一肉块，舀上勺半汤，便将青花大碗遮得严严实实，点上葱花，滴入辣酱、蒜泥、几滴醋，插汤匙，拔筷子，捧到阿婆桌前。阿婆笑了笑，从对面桌上拿过胡椒盒，朝碗里抖了抖，转过头，递着盒子，示意我要不要，这一递，爽朗温暖。她低着头，慢慢嚼着，不时掏出手帕，擦着额头。她能吃下这些？我的疑虑，不到十分钟，便被她清得干净。她掏出备好的块票，拄拐，出店。
大妈说，她是这常客，就住小巷那端，今年八十三了，身子硬得很，与刚退休的一起跳舞，扭起腰来，风风火火。平日爬山散步，偶尔烧香，从不吵闹。每个礼拜四个清早到这，从不落下。一碗米粉，一块肉，两块豆腐，一样不少。
古街两侧，一些墙，正慢慢剥落，露出黄底。这样的秋，金色不再是收获，荣耀已眠，永不醒来。一些墙，斜斜的，站在墙根，赶紧闪开，生恐倒塌。头顶闪过粗影，抬头，一根木头撑着两边墙体，多少让人心安。塌的，终究要塌。数百年，这些依然不倒，自己的担心纯粹多余。而一些房屋，早已没门，石柱斑驳，石门坎凹凸，没雕刻，没对联。厅内的石臼、水桶、谷箩，盛不住京华春梦。檐角的蜘蛛网，挽不住春花秋月。墙根的苔藓，染绿江南，染绿雨季，梅雨幽幽，梅子青青，染不出自己的后半生；天井的水圳，送得出红叶，荡得起诗行，却掀不开铁锁的眉头；门眉和青砖墙上的狗尾巴草，在朝阳中蜷缩着，一身萧瑟；屋顶的麻雀，忽上忽下，拾起残章断句，不时吟诵。
日转夜，春复秋，青春到白头。风过无痕，月亏还圆。
静静在这，想得远。微响，侧角悄悄探出一个头来，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这地方，还有人住。老妇人说这是胡姓的，房子有三百多年了。三百年的繁华，修来今生的寂寞。三百年寂寞，又将修来怎样的来世？
转头拐角，迎面的南瓜直撞鼻梁。这碧绿锤般的南瓜，有股清香，这香，甜、爽、烈，不是南瓜的，也不是南瓜花的。一旁凹角处，一株栀子，五六尺，叶碧绿，花正开，花白瓣密。这几颗星，点亮巷角，也让四周渐渐透明。一旁还有鸡冠花和鱼腥草，鸡冠花不肥不艳，鱼腥草不高大不繁茂，大概缺阳光与水分。山里的栀子，在这长得如此清逸，开得这般别致，是要耐性和修为的。
丁字路口，飘来淡淡檀香。今日是农历八月三十。汀州是客家首府。客家人，初一、十五、三十、烧香的多。一些门前，挂着小竹筒和可乐罐，插满香梗。倚着泥墙，走进大门，迎面一株苏铁，干若虬，叶如盖，皮似甲，占着半个院子，树干木头架着，砖头枕着。偌大的苏铁，据说尚未开花。树干上的小红牌，注明树龄六百余年。六百余年，荒年盛世，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早被雨打风吹去。这苏铁，静静站在角落，风雨后，依然郁郁葱葱，风华正茂。树下，一只白瓷炉，三炷轻烟。对这样的一位寿者，用上香表示尊敬，足见主人虔诚。
里屋一妯娌，正粘金箔。她们各坐在竹凳上，右手握着棕刷，一边翻纸，左手轻点金箔，往纸上一按，右手棕刷趋势一挥，金箔便平整粘在纸上。厚厚的纸张翻卷着。她们说，在家没事，顺便做做，每天少则十几元，多则几十，这样自由，也静。
古街口，樟香浓郁。
“欣荣”店前，一尊木雕菩萨，两个刀痕斧影木礅，上面的尘土，有些年月。这是店铺最好的广告。一条鲤鱼，跃在店前高高的横梁上，上刻“张启华雕刻金漆”。这条米几的木鲤，加之店眉“世良”老字号横匾，想必为店主揽来不少生意。
店门大开，门坎是樟树。踩着樟树出入，自然是行里人。店矮，楼板灰黑，早年贴的报纸，撕得不干净，零星的纸屑，随风轻晃。店内的树椴，长的三四尺，短的尺许，粗的直径两尺，细的胳膊般。尽是香樟、老松、旧杉。香樟呛味浓，不易虫蛀；老松油脂重，不易水浸；旧杉纤维直，不易干裂。这都是雕刻的上好原料。这些树椴，或沾满灰尘，或画线，或劈出大致轮廓，或雕到一半，或正打磨。
雕的像，多福星、禄星、寿星、财星、弥勒、童子、土地神、关公等，高的米几，矮的五六寸，有的尽灰尘，有的正补胶泥，有的正贴金箔，全摆在两边墙根和柜台。刻好的对联，底分乌红，字皆金色，有弘一法师和伊秉绶的。前年正月，小洁来，要我一幅小楷，说搬新居用。后知汀州人喜字画。凡迁居、结婚、祝寿，主人家中挂有字画，极具品位。字画，也成了最好的礼物。汀州，字画方面，早有汀州画院，今有弄墨潭。
桌上，电锯、木棰。凳上，一排刻刀，刀口平斜方圆，磨得雪亮，全没木柄。
店主正刻祠堂横匾。横匾旧杉做，上写“千秋伟业”、“笃实好学”、“寥氏宗祠”。字，笔划流畅，颇具气韵，凹深寸许。见来人，店主放下刻刀，泡茶。他说，做这活，心要静，气要顺，手不能紧。如此再下刀，力量恰好，线条自然。这些椴木，经双手和刻刀的浇灌，再次葱茏盛开，开在祠堂，开在寺庙，开在族人和众生心田，芬芳千年。
满地木屑。缷去多余，便是轻盈。轻盈，面对灵魂。
三元阁前，一群老者，或舞着红绸，绸带一挥，荡着天色，呼唤青春；或舞着扇子，扇面微颤，彩蝶纷飞，红波汹涌；或挥着竹板，耸肩扭腰，或跳或跃。阁中城砖，一层层，厚大结实，涮着淡白，一些刻有“城”、“文”等字，砖缝严密。厚实，构筑起开元的磅礴气象；严密，支撑着盛唐的森严法度。两边的石板，泛着冷光。那门口，光线模糊，几位老人，围在一起，谈着什么。这门前，凉风阵阵。风，从开元来，一路的宋、元、明、清、民国，没有重重叠叠，没有跌跌扑扑，只轻轻拂过。一千五百年的光阴，只在咫尺；一千五百年的沉浮，指尖飘落。
南门城墙，高丈许。墙砖，依然当年队列和阵势。砖缝有苎。苎丝，纤细、坚韧，是做千层底的首选。无论如何浸泡磨擦，苎丝不断，鞋底不烂。苎长在城砖上，是最好的，也只有苎，才配长这。一丛丛苎，桃形叶，笔直茎，三四尺长，这种绵延和茂密，将岁月缝补得如丝如磐。淡青上的碧绿，一眼悠远，满帘诗意。悠远外，是云中册页；诗意中，是锦绣河山。绿碧上的花，鲜嫩密集，没香。大象无形，真水无香。
城墙护着汀江，纹丝不动。河中水清，草绿，鱼密。鱼手指大，一群群，翻着银光，往来穿梭，一片怡然。岸边的白鹅，时歌时歇，悠悠的，若天上白云。千载白云，是时光樯帆。站在码头，黄鹤不来，故人已远，天际渐隐的帆影，载不动昨夜的酒娘。 (来源：闽西作家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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