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觅汀江河畔的好人

伍燕俏 · 发表于 2017-8-28 08:39:58

何处寻觅汀江河畔的好人？

朱伟杰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的流浪脚步在汀江上游的濯田圩镇上滞留了一年多，寄人篱下，灰溜溜的，苟且谋生。
其时，我十七八岁，虚岁。
一开始，我就感觉到，濯田圩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
濯田圩是一个大圩场。虽然，它的主要商业街市，只有一条依恋着一弯河道生长起来，大概有一两里路长的街道，但是，这条主街道枝蔓着很多曲曲折折枝丫交错的窄街小巷，其中一条名为“尚义街”的竟然是清朝初年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间由长汀知县所命名！这些街巷在古时候是市场吗？不知道，反正当时已是众多农民的住宅。这些街巷之间，坐落着不少规模大小不一的四合院、围屋、池塘，还有古香古色的各姓祠堂、天后宫、公爹庙（供奉楚霸王的庙）、小学，等等。按照行政区划，这些街巷分属于八个生产大队（村庄），一万多人。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这个圩场特大，比我走过的好几个县城的规模还要大。圩场的北边，当地人说它是濯田河，是汀江上游的一条支流，在濯田圩东南二十里路的水口圩流入汀江。两江合流的地方我到过多次，我总觉得，濯田河的河水比汀江的还要大，为什么说它是汀江支流呢？其实它就是汀江！
濯田圩每月六个圩日（和长汀县的大多数集镇一样）：逢农历的二、六。每逢圩日的上午，街市上那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那时，我只要有时间，就跟随着伙伴们去赴圩，逛街。伙伴们都很友善，不会对我这个广东来的流浪汉投以白眼。
逛过几次街市以后，我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
这个好去处，其实就是一间店，位于广济桥附近的闹市区，“丁”字路口上，木板双合门，门口挂着一块接近正方形的木质牌匾，牌匾上有两行字：长汀县濯田公社  文化站。
我不知道这“文化站”是什么东东，但是，好奇心驱使我走进去。进去一看，使我喜出望外，原来，里面是“人满为患”的图书阅览室！大约三四十平方米，供人看书刊的长条桌，摆放得像一个没有“门”的“回”字。外面的两竖一横，紧靠着三面墙壁；抽调了“门”的这一边，向着大门。我连忙进去，挤占了一个位子，赶他什么杂志，先拉来解馋！
看了好一阵，我才抬起头来环顾周围，于是发现有《人民日报》、《福建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纸，有《中国青年》、《大众医学》、《红旗》、《人民文学》、《民间文学》、《少年文学》等刊物，还有《故事会》、《说说唱唱》等丛刊。
我当时的感觉，简直就是饥饿了几年的人忽然面对满桌子的肥美大餐！自从1962年冬天开始流浪生涯以来，两年多了，所经过的地方都是山野所在，几乎没有接触过一份报纸，只看过几本薄书，正如鲁智深在五台山做和尚做了几个月所感觉到的“嘴里淡出个鸟来”！流浪生涯本来就孤寂苦涩，又没有书籍作伴，心里是无比的荒凉辛酸。如今一下子跻身于书刊阅览室之中，能不眼花缭乱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接着，我又换了几本杂志来看。不知不觉间，耳边响起了几句亲切的话：“同志们，到时啦，回去吃午饭啦，下圩再来吧！”
我回头一瞧，原先满座的读者现在已经寥寥无几，正在对着我们说话的是一个瘦削、斯文的中年男子。我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座而去。从此以后，每逢圩日，我都要想着法子抽空来这里“过瘾”。若要八点半钟一上班就赶来，那肯定是不可能的。10点钟左右赶来，常常是可以实现的。不过，我身为流浪汉，居人篱下，谋生第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候整个上午都来不了，眼睁睁地错过一个圩日，只好又盼望着下一个圩日。
在这一年多的岁月里，这个阅览室使我原本干涸荒芜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滋润。
圩日的晚上，濯田圩的节目也是多姿多彩，丰富了我的单调寂寞的生活。
阅览室往西大约六七百米，是濯田公社机关。它的旁边，是一座大礼堂，也是影剧院。每到圩日晚上，就有节目，要么是放电影（大多数由县电影队放映），要么是上演大戏（长汀县歌剧团演出），要么是本公社各大队或者学校的文艺汇演，要么是各县剧团或者各公社的宣传队来演出。看电影和看大戏，都要买票，每张票一角钱。有时候我们也买票，堂而皇之地早早进去，占一个好位子享受。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几个伙伴都是囊中羞涩，就想看“霸王戏”：或者企图趁人多秩序混乱之际闯进去，或者捡地下的废票企图“以假乱真”混进去，其实，这些把戏多以失败告终，百般无奈之下，只好等到守门人“大发仁慈”，早一点“放场”放进去。至于本公社的汇演或者外公社的交流送戏，那是不卖票的，需要早早地进场霸位子，去得稍微迟了，就得享受在后面站在条凳之上还看不清楚的待遇。
我记得，当年看过的戏剧，有《江姐》、《夺印》、《彩虹》（过了三四年，我才知道《彩虹》这出名剧居然出于家乡梅县地区山歌剧团的夏农先生之手）等，看过的电影有《刘三姐》、《李双双》等，有的还反复看过好几遍。
其间，我惊奇地发现：在本公社文艺汇演或者兄弟公社演出的时候，文化站里看管阅览室的那个瘦削个子，经常奔忙在舞台上，甚至还讲过几次话。于是，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人不简单呢。
在不是圩日的晚上，我们几个伙伴也能找到玩乐的机会。濯田圩上这么多村庄，这么多民居，常常有说唱艺人走村串户。这些艺人的表演，一般都在一个较大的民居或者祠堂，费用由附近的几户人家分担。演唱是五句板长篇传本，品种不多，无非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四珍与赵玉麟》、《秦香莲》等等，各个村子翻来覆去地唱。可是，村民就是喜欢，明知今晚丙村唱的内容与甲村、乙村唱的完全相同，有些村民也总是听了甲村再听乙村、丙村，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我记得其中有一篇的开头是：
“竹板一打唱分相，五句传本就开腔，
各样传本我唔唱，单唱广西梧州府，
有个风流少年郎！……”
但是，这些演唱总是要到九点钟以后才开场，待到唱完已是十一二点钟。我们常常是没等到唱完就回家睡觉了，明天还要干活呢。为什么一定要待到这么晚才开场呢？因为，家庭主妇们到这个时候才料理完家务灶头锅尾、服侍完老人小孩，才有空闲时间来。
   有时候，我会跟随着伙伴们去拜访各路“神仙”。比如，去濯田小学找老师，请他们教唱歌。
有一次，我跟随着他们去一个朋友家里玩，这个朋友不知是民办教师，还是大队团干部，我记不清楚了，总而言之，他的房间里整洁、文雅，有一些书、报纸，我当即来了兴趣，不由自主地翻看起来，从中发现了一本油印的《长汀文艺》，新的，16开，长汀县文化馆主办。我仔细看了目录：有诗歌、曲艺、小戏之类，接着我又对感兴趣的栏目和作品浏览了一番，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这个杂志我也能投稿。就向主人借了纸笔，抄下了通讯地址。
   过了几天，我写了两首诗，贴足邮票寄了出去。最初一两个月，我几乎是天天盼望着回音。但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再往后，我终于忘记了这件事。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圩日上午照样想法子去文化站看书报，晚上照样想法子去剧场看一看。
过了年，即1966年春天，濯田公社农技站在圩镇南边一个叫车项坝的荒地上开发桑园，起先是将整地、种桑、间种花生的任务分给圩镇面前的八个大队各生产队包干完成，而后是组织了一支几个人的专业队，负责对桑园的日常管理。因为我在上一年春天参加过公社的种桑技术培训班，而且成绩最好，给农技站干部老林留下了好印象，所以，老陈就点名要我参加。专业队来自各地，八个人，男女老青都有，我最年轻。彼此互相尊重，互相配合，很是融洽。公社饭堂解决一日三餐，偶尔中午还另加一斤猪肉，让我们自己去加工。公社农技站给我们展示了车项坝桑园的美好前景，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最使我惬意的是，每逢圩日，他们都允许我堂而皇之请假，去文化站专门过瘾。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千万不要误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免得大家等候您！
记得是清明节气以后的一个圩日上午，我照例在公社文化站阅读，一直读到左右两旁的读者都走光，应该下班的时候，我也起身准备离去之时，忽然，文化站的瘦削个子指着我对着旁边一个穿白衬衫、老师模样的人说道：
“我们要找的可能就是他吧？”紧接着，他就叫我到他们面前。
“您就是朱伟杰吧？”我来不及反应是怎么回事，白衬衫老师已经迫不及待地向我发问。我当即莫名其妙地作了肯定的回答。
“哎呀！您呀……”白衬衫老师一声感叹，“我是长汀县文化馆的，您给我们投过稿吧？您的稿件写得很好，特别是看《江姐》的那首诗，我们几个同事都说受感动！本来我们已经规划你去龙岩开会，可是，您的通讯地址不明确，没有找到你……”
他的说话内容全都出乎我的预料之外，我的反应完全跟不上。起先，我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我的确曾经给《长汀文艺》投过稿；接着，我是根本不敢相信他的话是真的；最后，我又拼命地回忆：我在稿件上是明明白白写上了通讯地址的，怎么会找不到呢？到底是咋回事呢？怎么会使我失去一个去龙岩地区开会的大好机会呢？
“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啊！”文化站的瘦削个子对我笑了一笑。
绝对是幸运来得太突然，本来就木讷、自卑的我都不知道讲些什么才好。因为激动的不知所措，我居然没有记住（也许本来就就没有听清）白衬衫老师的自报家门姓甚名谁，以致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这时候，白衬衫老师从办公桌抽屉里摞出一叠书给我：“这些书，您带回去好好学习！”
我伸出双手，欣喜地接过他送我的书，是一套三册，“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材料，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是“发言选”，一本是“报告讲话集”，还有一本是什么，我忘记了。
他又接着说下去：“以后多写稿，还要积极参加集体动，争取做个劳动模范！做劳动模范，有没有信心？”
他的这段话，却使我很是莫名其妙：写稿件，做文学梦，跟劳动模范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但是，我迟疑了一下子之后，还是口是心非地点了点头：“有信心！”
我满怀希望甚至颇为崇拜地瞅了他一眼，等待着他继续给我指示，或者还有什么好消息送给我。不料，文化站的瘦小个子却来了个结束语：
“好了，我们就谈到这里，你也该回去吃午饭了！”
令人激动的幸运时刻就这样结束了！居然是如此短促，如同六月天的过云雨，来的突然，去得快速！我慌忙说了声“谢谢”，不太情愿地转身而去。当时，我没有想到，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望濯田公社文化站，此后，我就永远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我无限快乐时光的人生驿站。
午饭后的短暂时间，我将这三本书浏览了一番。使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书中有一个经验材料的作者是连城县朋口林场的职工！我想，朋口圩离濯田不过七八十里路，可见令人羡慕的榜样人物不在可望不可即的飘渺之处，而是就在现实眼前。顿时，我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有了写作投稿的信心。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生曲折跌宕。当天夜晚，我这个流浪汉的生活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第二天中午，我不得不心绪茫然而又悲凉地离开了濯田圩，连那刚刚得到的奉为至宝的三本书也来不及带在身边了。离开之前的上午，我又去了濯田公社机关，看能不能遇到文化站的瘦削个子，看他能否给我什么帮助。但是，很遗憾，没有“碰”见他，却碰到了有过一面之交的民政干部老曹（武平县官庄公社人）。老曹留住我，让我为他抄两份总结材料。
抄材料的地方是天井旁边的大厅。两边人来人去，我好几次发现人家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似乎是在称赞我：“文化馆对他很赞赏呢，要不是没有及时联系上，他就去龙岩地区开会了！”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褒扬的话语已经不能扬起我心中的波澜。中午，老曹让我吃了工作餐，而后，我就沿着濯田河边的乡道，朝着汀江下游徒步而远去。一路上，我都在回味昨天的幸福时光。思来想去，终于想通了昨天至今对我困扰不已的谜团：原来，因为我是寄人篱下的，当地人都只叫我的绰号，以致没有谁知晓我的真姓实名，所以文化站叫大队干部通知我开会，大队干部却不知道我的存在。后来，文化站的瘦削个子不甘心，锲而不舍，七弯八拐，这才找到我的踪迹。自然，白衬衫老师已经知晓了我的卑贱来历，可是他还是要特地找到我这个流浪者谈话，可见他是多么地热爱他的业余作者！他的人性是多么的善良！他叫我“要积极参加集体劳动，争当劳动模范”，大概是想以这种方式来鼓励我努力“洗白”或者“染红”见不得台面的流浪汉身份吧！这是他的一片好心和满腔热切。可是，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行行复行行”，倒春寒的北风吹得我后脑勺发麻，刮得我后脖子作疼。脚下的乡道弯弯绕绕，旁边的河水时而回旋往返，时而奔腾激荡，远处的山峦争先恐后，村庄田园焕发出一丛丛晚春的新绿。而我的内心却是遍地落叶，漫天枯黄。前路渺茫，人生无奈，“行路难，行路难！”
不过，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白衬衫老师对我的夸赞。我当时写的能够算“诗”吗？我会写诗吗？待我真正开始投稿生涯的时候，我确认自己不会写诗。这是咋回事呢？当然，无论如何，我始终相信，他对一个流浪汉的尊重和鼓励，是千真万确的，是真诚的。
不久之后，焦头烂额走投无路身心疲惫的我，结束了将近四年的游荡历程，回到了广东兴宁的老家，生活翻开了另外一页。当然，依旧是面目狰狞荆棘满途曲折泥泞的一页。
但是，无论身居何处，无论遭遇何种坎坷或者稍微遂意，我都念念不忘濯田公社文化站给过我的心灵润泽，念念不忘那天中午有过的幸运时刻。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投稿，无数次退稿，连同日常生活一次次碰壁，山重水复，真个是“

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

”，

心灰意冷，百无聊赖，一筹莫展。但是，我又常常想起当年那白衬衫老师对我的热情洋溢和鼓励，心头总会升腾起一些生活的勇气与自信。这是阿Q精神吗？我不知道。时光流逝，到而今，几十个冬春过去，我有了几本小册子在市场上混迹招摇，我知道我应该感恩于谁。但是，我又深知，这些东东其实微乎其微微不足道，远远不能聊以自慰，这是由于自己天资薄浅，加以生性疏懒，胸无大志所致。想到此，我又觉得十分地有愧于谁。
   可是，这个“谁”，到底是谁？姓甚名谁？不知道！
半个多世纪沧桑变迁，何处寻觅汀江河畔的好人？
我想，文化馆的白衬衫老师与我素味平生，他刻意与我“萍水相逢”，对我热情鼓励，也许只是他的人性质朴淳厚温润的一次无意流露，也许只是他对业余文艺辅导工作的敬业，也许只是他大量琐碎平凡的日常工作的一刹那。在他的生活记忆中，这“一刹那”也许早就烟消云散了，可是，他不会想到，就是这“一刹那”，将人间的温暖与可贵的热情给了一个流浪者，使他增强了生活的信心，受到了终生的鼓励。
我想，文化站的瘦削个子，他对图书室的管理以及在演出舞台上的辛劳，也许只是谋生的方式；他对一个流浪汉的辛苦寻找，自然是对上级部门的工作执行。但是，他的谋生与执行，是那样地洋溢着激情，充满着温度，要不然，他怎么能够在图书室的众多读者中将一个陌生人“找”出来？
终于，在前几年，我无意中得到了一部《濯田镇志》（濯田镇志编纂委员会，2003年），读到“人物卷”，这才十分惊讶：当年的那个瘦削个子，叫做王桂文，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书上记载如下：
   王桂文（1934—1999），濯田镇街上村人。1958年冬，任公社电影放映队员，1961年后一直担任濯田公社文化站长，勤于职守。积极协助当地政府搞好各个时期政策宣传。文化站内设阅览室，每年订阅报纸杂志50多种，藏书5000多册，风雨无阻，坚持天天开门，为读者服务30多年如一日。喜欢书法，擅长隶书。说话幽默，有演相声之天赋。为人诚实，生活简朴，一直领取乡聘每月30元工资补贴，默默度过了宝贵的年华青春，从无怨言。1988—1998年连续两届当选长汀县政协委员。1992年，被国家文化部评为全国先进文化站站长。之后，被省人事专门“带帽”下拨招干指标录用为国家干部。此时，王桂文已是“知天命”之年，因此被坊间善意地传为“范进中举”的佳话。
死者长已已！面对王桂文的一生坚守，我五味杂陈。
那个白衬衫老师，早应该是耄耋老翁了，他这几十年过得好吗？我该通过怎样的途径才能找到寻访到他呢？
对于五十多年前汀江边的那些温馨，那些热切，我将永远感恩于心。
  对于汀江河畔的好人，我将永远敬慕于心。